三年前一天,胡舒立和李昕走进华盛顿美国财政部部长保尔森的办公室。几天后,他们与保尔森的对话,以《保尔森信号》为题,刊于《财经》杂志。对话关注当时即将举行的第二轮中美战略经济对话。和本书37篇对话的核心关切一样,也和舒立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始终如一的职业兴趣一样,与保尔森对话的焦点,是中国的改革。
特别提到此篇,是因为注意到舒立团队采访保尔森的日子 2007年3月14日。就在这一天(北京时间3月15日),中国内地各主要网站刊出消息《美次级贷款地雷引爆
金融危机四伏》。舒立无疑是步入了正在形成的风暴的中心。她应该已经注意到美国新世纪金融公司发出盈利预警,和汇丰控股为在美次贷业务增加18亿美元坏账准备的新闻。但是那一天,无论她还是保尔森,显然都还没有意识到祸之将至。“保尔森信号”,不是关于一场世界范围的金融海啸已经逼近的警讯,而是对中国加快开放资本市场的鼓励。
五个月后危机全面爆发。舒立任主编的《财经》杂志刊出了《金融风暴
全球共振》一文。倏忽三年。三年后的2010年4月5日,舒立在北京再次访问保尔森。依然是从前的团队,但他们的媒体已是《新世纪》周刊。在题为《保尔森答案》的新的一篇对话里,有段耐人寻味的交谈:
保尔森: 危机发生的时候,中国副总理王岐山跟我说,“Hank, 我们的 老师 有麻烦了。”
《新世纪》:中国没老师了。
许多年后,人们一定会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在2007/2008这个时间刻度上,有一条极其重要的历史分界线。正进入改革深水区的中国人,在这个时刻遭遇逆风和恶浪。在《保尔森答案》一文中舒立和她的同事评述:
许多致力于改革的人士认为,此次金融危机,中国在经济上受创有限,但改革开放之路受挫,影响更为深远。中国经济增长的动力,内部以经济自由化为主,外部以对外开放融入国际体系为主。在金融危机之后,两者都有所失速。国家干预主义不仅大占上风,还隐有固化可能。对外开放特别是金融对外开放的声音在金融动荡之下失声。中国30年来固然走所谓自己的道路,但自己的道路是不变量,变量基本来自“以美为师”。
在这个意义上说,“我的老师有麻烦了”,有麻烦的还有学生。
这正是舒立最深的忧虑
“许多人有一种错觉,以为中国幸亏没改那么快,如果真改了,说不定更像欧美,更容易出问题。金融危机好像不但没有成为改革的推动力,而且简直变成了不必要改革的一个根据”。就在2010年再访保尔森的4天前,舒立团队与经济学家吴敬琏、汪丁丁、高尚全座谈。《推进整体改革议程》一文,第一句话便是“中国正站在十字路口”。在这篇对话中,舒立团队和三位学者更深入地探讨了当今中国的困局和出路,他们的对话掷地有声。
高尚全说:“中国30年改革开放的成就举世瞩目。近年来,中央政府在教育、卫生、社会保障等民生领域的改革上有所进展,但从总体上看,改革进展并不平衡,主要有四大不协调:首先,改革滞后于开放;其次,宏观改革滞后于微观改革;三是政府改革滞后于企业改革;四是政治体制改革滞后于经济改革。这种不协调,累积了诸多深层矛盾。”
吴敬琏说:“2000年至今,十年过去了,中国前途的两种趋向、两种力量在赛跑。即基于法治的市场经济道路跟 权贵资本主义 或称 官僚资本主义
,正在赛跑。目前,赛跑的态势怎样呢?应该说,两方面都有所斩获,现在还胜负难分。”
汪丁丁说:“对抗或抑制官僚资本主义倾向的更具体的步骤,我认为最值得优先尝试的是地方政府的财政民主化实验。预算民主和预算透明很重要,这其实是抑制官僚资本主义的最可行的办法。
记住美国独立战争的导火索是什么,我常常警告周围的朋友们,是税收和预算的专断权力。如果未来中国经济冲突转化为政治危机,它很可能是导火索。”
这是本书中提纲挈领的文字。座谈结束时,舒立说:“其实,30多年改革的经验,概括言之,无非12个字:市场经济、民主政治、法治社会。未来十年,中国何去何从,不但攸关13.3亿中国人的切身利益,而且也对世界的稳定和繁荣有直接影响。”
“未来十年,中国何去何从?”舒立的发问,道出无数有识者心头的关切。这正是本书的主旨。《未来十年,世界是谁的游戏?》这个书名,看似举重若轻,却无法让人轻松。我是舒立的同行。书中诸篇对话,把我的视线引向世界和中国的变局,也引向舒立团队本身。未来十年,中国传媒何去何从?作为中国传媒的领跑者,这个团队的理念、品质和未来路向,值得同行瞩目。
中国新闻改革,是中国整体改革的重要子系统。新闻改革同样有内外两种动力。内在的动力,源自传媒人对前苏联“真理报模式”的扬弃和对新闻专业主义的追求,外在的动力,源自传媒市场化。告别“真理报模式”与政治体制改革密不可分,传媒市场化与经济体制改革有莫大关系。
观察一些转型国家和地区的传媒演变历程与中国的历史和现实,我认为中国传媒大致有四种路向:
第一块路标上写着“权力”。这是改革开放前的“真理报模式”:严密管制,以计划经济方式运行。这过去的历史似已遥远,然而若改革发生严重逆转,新闻改革的内外动力丧失殆尽,媒体仍有可能倒退回30多年前。这可能性虽微乎其微,但仍应存有警觉
极左势力并没有完全退出历史舞台。
第二块路标上写着“金钱”。这是一些转型国家和地区发生过的事实:威权管制崩塌,媒体的洪水冲决闸门,利润最大化成为传媒的最高追求,媒体进入恶质化的痛苦期。海峡彼岸的朋友曾告诉我们这种“自由到来后的苦闷”,但饱受钳制之苦的我们对这种前景注意不多,却对凭借市场化力量突破控制怀有浪漫的希冀。
第三块路标上写着“权力+金钱”。这是今天的现实:畸形的传媒市场化。在政治改革明显滞后于经济改革的现实环境下,一些媒体正将“一要听话,二要赚钱”作为信条。“真理报”那一套改变无几,但却被大大注入了商业元素。一些媒体被赋予做强做大的特殊地位,依附权力,又试图垄断市场。这样的“市场化”,没有自由平等的竞争,却处处可见计划体制的遗弊。此种官商官媒,正为权贵资本主义所需。
第四块路标上写着“公器”。
这条道路上的媒体,有志独立于权力与资本之间,把“自由”和“责任”视为一对相伴相生的永恒命题;坚守新闻理想,又能驾驭市场风浪,在传媒市场竞争中自立自强。
我认为舒立团队奋力探索的是第四条路,一条在传媒市场中谋生存、求发展、争自由、做公器的道路。这是一支专业性很强的财经类媒体制作团队,他们尊重专业知识,有冷峻严苛的操作流程,但却不囿于狭义的“财经”。他们自觉承担社会责任,高度关注公共政策,难能可贵地“既不惟权力的马首是瞻,也不惟资本的马首是瞻”。或者可以说,在舒立眼中,原本就没有那种可以自外于社会与政治的所谓“市场”和“财经”。
她有一段谈论资本市场的名言,道出她的理念:“任何道理都不可能凌驾于市场 公开公正公平 的原则之上,而在三 公 之中, 公开
居于首位;而媒体的批评权与公众的知情权就是公开性的保证”。
今天中国传媒的种种坎坷,就是高尚全先生所说政改滞后于经改所累积的深层矛盾的反映。中国传媒的生存发展离不开市场经济,但只有吴敬琏先生所说的“好的市场经济”,才能给中国传媒带来希望。而推动民主法治,呼唤“好的市场经济”,正是传媒的迫切使命。
传媒无可避免地要涉及政治、投身市场竞争。今天的中国传媒,是政治角色,是经济角色,然而更应该是社会角色。在现代公民社会中,它承担着维护公共空间的使命。媒体是企业,但优质的媒体,一定是不以营利为惟一目的的社会企业。它的专业性,首先表现为它的公共性。它监督权力的运行,但自身亦要接受社会的监督。从这个意义上说,重新定义传媒属性,让媒体成为独任其责的社会角色的新闻改革,无疑是政治体制改革的一翼,也是社会体制改革的一翼。
未来十年,是攸关中国前途、也攸关中国传媒命运的关键十年。改革之路会不会受挫?基于法治的市场经济和权贵资本主义间的赛跑谁胜谁负?是否会发生经济冲突?经济冲突是否会引发政治危机?舒立团队正密切关注。2010年秋,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在40天中七谈政治体制改革。舒立第一时间在个人博客上发表评论:
值得警惕的是,当前出现了一种论调:中国经济的巨大成功,反过来证明了中国政治上的成功。按此逻辑,中国60多年来几无变化的政治体制,先验地既适应计划经济,也适应市场经济;基于这种“中国模式”之“政治优势”,过去不必改革,今后也无需改革。这种论调无视当前经济发展与政治体制不相适应的现实,与中共已有的政改决策相抵牾,也是对昭昭民意的漠视。
这是舒立的敏锐,也代表着团队的品质。未来十年的大幕已经开启,新的大戏充满悬念。危机,冲突,奋进,挫折,衰亡,新生
波澜起伏的新故事将一幕幕展开。舒立团队,请当仁不让,和新一代改革者一起,担当起推动中国进步的历史重任!
(香港大学新闻及传媒研究中心中国传媒研究计划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