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伊始,我国最大国有林区内蒙古大兴安岭结束了长达63年的采伐历史。《经济参考报》记者近日深入林区采访发现,此次停伐将给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一次性带来2.5万个富余劳动力,20余万职工群众直面转型变革。此前由于受经济结构单一、转型产业投入严重不足以及思想观念落后等因素影响,当地“独木撑天”的格局始终未得到根本转变。民生水平低下、基础设施落后、政企不分、历史遗留问题过多等矛盾,都亟待在短期内得到解决。
别了,伐木时代
插杆、发动、开锯,油锯的轰鸣声最后一次传入林海。不到两分钟的时间,系着红绸子的百年大树已轰然倒下。一个时代彻底结束了。
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真到了停伐这天,伐木工王铁昌还是有些落寞。
“今天的心情特别纠结,既有对这份工作的不舍,也有对未来生活的向往。”3月31日,在伐倒最后一棵松树前,已从事27年采伐工作的油锯手王铁昌一直沉默地站在树林旁,思绪万千。此时,那棵系着红绸子的兴安落叶松,宛若一个待嫁的新娘,静静地等着那个历史时刻的到来。
不远处,两个记者正在热烈地讨论该不该以伐树的方式来庆祝禁伐。“这棵树的倒下,标志着一个时代的开始,重要的是象征意义。”一位记者说。
47岁的王铁昌至今保持着一项全国林业生产纪录,在一个作业季里,他曾采伐过3万立方米的木材。27年采伐30万立方米木材的业绩也让他实现了家庭富足、衣食无忧的儿时梦想。
“停伐后就等着单位安排吧,国家不会不管咱的。”虽然尚不知前路在何方,但王铁昌却与工友们有着同样的想法,“停伐后,大兴安岭青山绿水永续利用的目标真的就要实现了,这是历史的选择,也是几代务林人的心愿。”
“其实再干下去,也要面临后继乏人的状况,看看现在的伐木工队伍,哪里能见到年轻人的影子。”图里河林业局西尼气管护所职工刘连军说,林区的年轻一代陆续走出了大山,伐木工早晚都要断档,“早点转型总比啥也干不动时再转岗要强得多”。
枯竭,过量采伐遗患
“大树都采枯竭了,现在最大的树以前在我们眼里都是‘小崽’。”图里河林业局经营林场伐木工侯春才告诉《经济参考报》记者。
侯春才说,最为辉煌时,20多棵大树就能将卡车装满,但到了上世纪90年代,以前“看不上”的树也基本都被运下山,发往全国各地。
实际上,自20世纪90年代起,随着木材的替代产业和替代物资陆续出现,其在国民经济中的战略地位就已不再那么重要。但前期的过量采伐,却让大兴安岭林业资源大幅受损,19家林业局辖区内的原始森林已消失殆尽,林区逐渐浮现“资源危机”和“经济危困”的“两危”局面。
与此同时,林业职工们发现,风大、雪少的情况开始在林区频频出现。1998年,长江、松花江流域发生的特大洪水灾害给仍在激进砍伐的中国林业敲响了警钟。
内蒙古森工集团总经理、内蒙古大兴安岭林管局局长巴树桓说,大兴安岭是嫩江、黑龙江的主要源头,处于重要的生态顶端,与下游的生态安全密切相连。这里的生态一旦出了问题,对于东三省而言,将意味着难以挽回的生态灾难。
针对长期以来天然林资源过度消耗而引起的生态环境恶化的现实,政府决定开展“天然林资源保护工程”,该工程实施后,林区开始了以木材生产为主向以生态建设为主的转变。
“看到大树越来越少,实际上大家也不想继续伐下去了,还是给子孙后代留点绿色吧!”刘连军说。
2013年,内蒙古大兴安岭每年的木材采伐量已从“天保工程”实施前的396万立方米减少到110万立方米,与以往一个林业局每年的采伐量相近。
第八次国家森林资源连续清查结果显示,“天保工程”实施13年间,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森林面积净增87.88万公顷;森林覆盖率提高8.57个百分点,活立木总蓄积增加1.83亿立方米,森林覆盖率由开发初期的54.6%提高到目前的77.44%。新增森林蓄积折算经济价值达1000多亿元,新增碳汇价值折合人民币190亿元。
“天然林的生态功能是人工林或其他植被不可替代的。”巴树桓表示,即便森林覆盖率得到大幅提高,但停止天然林商业性采伐也是非常必要的举措,因为天然林是经过数千年甚至是上万年的逐步进化而自然演变的生命体系,它对生态环境的影响以及生态功能大大高于人工林。
“全面停止天然林商业性采伐,是从全国生态文明建设大局出发作出的战略部署,是推进林业改革的重大决策,是顺应人民群众‘盼环保、求生态’新期盼的重大举措。”内蒙古大兴安岭林管局党委书记、内蒙古森工集团董事长张学勤说,自1952年开发建设以来,这片林海共为国家提供了2亿多立方米的商品材和林副产品,上缴税费200多亿元。如今,是让她休养生息的时候了。
艰难,停伐阵痛期
“停伐后,首要是人员的安置问题,让采伐工人全部转型去做护林员显然不现实。”内蒙古森工集团副总经理、总经济师韩锡波说。
韩锡波告诉记者,停伐将给林区一次性带来2.5万个富余劳动力,9.6万个在职职工、5.8万个混岗人员以及数万林区群众需共度转型阵痛期。
“停产是国家硬性指标,为了子孙后代着想,林场职工都比较支持这样的决定。但后续的其他改革政策大家并不太了解。”阿里河林业局阿南林场党支部书记韩长君说,林场的职工都在翘首,希望能听到改革带来的利好消息。
《经济参考报》记者采访了解到,此前由于受经济结构单一、转型产业投入严重不足以及思想观念落后等原因,内蒙古大兴安岭“独木撑天”的格局始终未得到根本转变。2014年,林区木材生产及其相关产业和“天保工程”投入占全部营业收入的80%以上。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纵向比虽发生了历史性巨变,但横向比在全国、全区经济社会发展中仍明显滞后。
民生水平低下、基础设施严重落后的现实,也是横在转型路上的两座大山。
相关数据显示,林区在岗职工年人均工资长期为内蒙古自治区及呼伦贝尔市地区平均工资的50%左右,80%以上职工按照地平工资60%(最低标准)缴纳养老金;棚户区改造前80%的职工居住在板夹泥和简易棚户房中,户均居住面积不足40平方米,生活环境恶劣,消防隐患突出。
在基础设施建设上,林区现有公路网密度仅为1.5米/公顷,绝大多数为上世纪70、80年代建成的低等级砂石路;12.8万职工居民饮水仍未达到国家安全标准;部分林业中心城镇污水和垃圾处理设施不足;电力、通讯基础设施落后,尚远远不能满足生态保护建设和经济社会转型发展的需要。
此外,作为有60多年发展历程、原有各类职工超过30万的国有企业,内蒙古大兴安岭的诸多历史遗留问题已到了不得不解决的“关口”。这些问题直接关乎改革能否“轻装上路”。
记者采访得知,林区历经了多次国家林业政策调整和内部重大改革,积累了如金融债务庞大、企业“三供一业”(供热、供水、供电、物业)负担沉重、知青工养老保障层次低、一次性安置人员生活困难、改制企业原料无法保障等诸多历史遗留问题,涉及面极广。
内蒙古森工集团常务副总经理赵宝军说,仅“三供一业”每年就要耗掉企业四五亿元,转型过程中,政企不分的情况必须改变。
孕育,绿色产业生机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大兴安岭林区的绿色种苗、林特产品、森林旅游、特色养殖种植等绿色项目正在四处开花。
“60余年的采伐使人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式——木材就是资源,离开木材就没有了依托。这是因为他们的技能就是采伐、集中、装车、运输、造材这个流程,现在到改变的时候了。”巴树桓说。
他表示,停伐后,现实情况将逼迫林区人转变思想,大量的新兴产业必将发展起来,如野生动植物的养殖、野生浆果的栽培、林下资源的深度开发等。同时,在森林抚育扩大造林面积的同时,林业部门还可以为社会承担营造生态产品的职能,包括湿地的恢复、大面积荒漠化的治理等。
“停止采伐会有阵痛期,但从长远看,产业发展生态化是必走之路,林下资源才是真金。”图里河林业局局长李丛明说,“独木撑天”的时代已经过去,近年来的改革探索经验证明,林区的特色产业、替代产业和接续产业能让职工群众端得起饭碗,端得住饭碗。
“我们必须改变‘酒香不怕巷子深’的传统思维,规模化发展大兴安岭的优质林下产品,增强经济发展后发优势。”李丛明表示,图里河林业局已开始着手混合所有制经济合作,开发蓝莓花青素项目,规模化发展食用菌培植基地和绿色有机食品加工基地,并开发优质旅游资源,力争从依靠资源生存到依靠生态发展,在强企富民中改变林区的落后面貌。
“以野生蓝莓为例,1吨蓝莓经提取花青素、酿酒、制造色素、风味剂及浓缩果汁等流程后,可产生9万多元的经济效益,远远超过了木材的价格。”李丛明说。
“停伐进入倒计时后,各林业局就已开始抱团取暖。”克一河林业局局长冉令军表示,目前,该局已与周边9个林业局合作,依托克一河的“诺敏山”有机食品商标,着力打造“中国最优质黑木耳”产业联盟。
张学勤表示,停伐后,内蒙古大兴安岭将对森林抚育、造林、种苗生产等方面实行市场化运作,并逐步扩大范围,争取用2至3年的时间,探索林区政企、事企、管办分开的模式。通过2至3年的时间,开展“三供一业”分离移交工作。
同时,调整现有的生态资源组织管理机构,按照精干高效、责权利相统一的原则优化内部机构设置,减少管理层级,压缩辅助人员,充实一线管护队伍。创新资源管理业绩考核模式,建立成效与投入相挂钩的生态绩效激励机制。
在森林经营环节引入市场化机制,在造林、植被恢复、森林抚育、种苗生产、生态修复工程中实施项目化、商品化管理,吸纳社会力量竞争参与生态保护建设,到2020年实现政企、事企、管办分开。
“全面停止天然林商业性采伐,这是国有林区的重大变革。但我们不搞疾风暴雨式的改革,一定坚持以人为本、稳步推进。”张学勤说,按照国家和内蒙古自治区的总体部署,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计划用5至10年的时间,率先基本建成完备的森林生态体系、完善的生态主导型经济体系、公平普惠的社会公共服务和保障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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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静的后院”贡献了2亿立方米商品材基地 |
“假如呼伦贝尔草原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闹市,那么大兴安岭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幽静的后院。”
1960年,著名历史学家翦伯赞走访内蒙古大兴安岭时,曾对其做出过经典描述和定位,“重重叠叠的山岭和覆蔽着这些山岭的万古常青的丛密的原始森林,构成了天然的障壁,把这里的呼伦贝尔草原分开,使居住在这里的人民与世隔绝,在悠久的历史时期中,保持他们传统的古老的生活方式……”
对于多数人而言,低调的内蒙古大兴安岭是神秘的。历史上,这块林业生态功能区总面积达10.67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既是中国北方游猎部族和游牧民族的发祥地,也是东胡、鲜卑、契丹、蒙古民族起源的摇篮,中国唯一的鄂温克族自治旗、鄂伦春自治旗、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目前仍坐落于此。
相关数据显示,内蒙古大兴安岭森林面积达8.27万平方公里,森林覆盖率77.44%,活立木总蓄积9.5亿立方米,总面积、活立木总蓄积居东北内蒙古四大重点国有林区之首。
其中有110万公顷从未开发的原始林,8个共计124万公顷的国家级、省级自然保护区。森林年净生长量1200多万立方米,潜力可达2100万立方米,对我国政府履行从2005年到2020年森林面积增加4000万公顷,森林蓄积增长13亿立方米的国际应对气候变化承诺具有重要支撑作用。
区域内984条一二级河流和120万公顷湿地,是黑龙江、嫩江的主要源头,其森林生态系统维系着呼伦贝尔草原和东北粮食主产区的生态安全。
上世纪50年代初,新中国百废待兴,对木材的需求也与日俱增,为响应国家号召,第一代务林人告别故乡,爬冰卧雪,以人拉肩扛的方式挺进了茫茫林海。
“那时伐木全靠弯把锯,放倒一棵树最低也得一个多小时。”今年77岁的杨风义是林区首批伐木工,回忆起那段艰苦岁月,老人记忆犹新,”每天早上5点起床,6点上班,中午带点干粮在山上吃,冷了烤烤火,渴了吃点雪。”
就是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老一辈林业开拓者在林区扎下根来,先后在林海深处建设开发25个城镇,成立了19个林业局,1个北部原始林区管护局,2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以及航空护林、森调规划、旅游、房地产等23家企事业单位。
多年来,累计为国家提供了2亿多立方米的商品材和林副产品,上缴税费200多亿元。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林区最高年份财政上缴曾占内蒙古自治区财政的50%以上。